父亲是穷乡僻壤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,没有什么丰功伟绩,政治上最大也不过是生产队长,虽然做了多年的生产队长,却因为不服从上头的计划,非要偷宰一头猪过年而受过处分。那时物资紧缺,实行的是计划经济,每家每户一年只能宰一头猪,其余的是要上交国家的。那年二哥结婚,宰了头猪。按计划过年是不能再宰的,不管你家里是否有养大了的猪。那年头一家大小八九口人,过年没猪肉吃,那过什么年。于是一辈子老实的父亲,一发狠就在年二十九将家养的猪私宰了。从此父亲政治上也就一落万丈,只能一辈子做普通农民了。
正因为父亲普普通通,忙忙碌碌,对子女缺少管教,跟子女也很少亲近,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父亲在我的印象中始终很模糊。结婚以后,在丈夫面前提起的也是我妈妈如何如何,直到丈夫提醒说这是对父亲大人的不恭时,我才发觉我确实忽略了父亲在我成长中的地位。其实说起来父亲是很爱我的,记得在一个难得的冬日的傍晚,刚收工回家的父亲,也手把手在门前的空坪里用树枝教我学写字;也在冬日的早晨,将本来带上山作中餐吃的蕨粉鸡蛋炒冷饭,偷偷地装一大半碗给我,然后自己提着剩余的小半碗,用网蔸装上几个冷红薯就上山去挖蕨根,榨蕨粉,准备全家人青黄不接时节的口粮。以至于至今我仍时时记起那蕨粉鸡蛋炒冷饭的清香,长大以后,南北风味吃过不少,山珍海味也不计其数,但细细想来竟没有哪一顿饭让我如此回味。
我从小就很贪玩,爬树攀墙从不畏惧,也因此在那年从菜园子的矮墙上摔下来,被石头将左手中指骨砸断。水库工地卫生所建议将中指锯掉,父母坚持不肯。后经多方打听,得知几十公里外的芦洪市有一名医,专治跌打损伤。那时的交通极不方便,每天天朦朦亮就起程,天大黑才能回到家。其时又值深秋,早晚都有些凉,中午有些热。父亲一大早起床便准备好箩筐,在其中一只筐里放进一张小板凳,然后将我抱起放进箩筐的小板凳上坐下,在另一只筐中放进一块结实的石头,穿好扁担,然后在筐绳上围上一件厚衣服防早露。也记不清前后去了多少次,只记得有一次父亲因为太辛苦,睡过了时辰,等去到芦洪市换好药就往回赶,回到家已是夜深了。就是在父亲的不懈努力下,在芒洪市医好了我的中指,而且没有因此落下残疾,但父亲却因辛劳过度病倒了。正是从那以后,我好象才真正懂事。
稍年长些我便到离家十几里开外的普里桥区(一个区由几个人民公社组成)中学读初三,区中学原是一所完全高中,后来因为行政体制改革,取消了区一级的行政区划,区中学也改为完全初中,首批初中学生是从各公社中学招收来的优等生。因离家又远,只能住校,每星期六下午回家,星期日下午又回学校。每次回家,父亲大多还在外忙碌,跟父亲接触的机会也不多。后来又进县城读高中,往往是半个月或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。继而又上了所谓的大学,多数情况下是一个学期才回一次家。每次回家父亲照例有忙不完的事,因而在我的印象中,父亲是身材矮小,身子单薄,而总是为生计忙忙碌碌的勤劳的男人。至于慈父的形象,在我的脑海里似乎越来越模糊。直到工作多年以后,在同母亲的一次闲谈中让我渐渐明白父爱的深沉、凝重。那时农村没电话,通讯极不方便,从县城往返乡下的班车也不多,每天只有一趟,一般是黄昏时候到达乡下小站。出外工作的人与家里基本上处于半隔绝状态,什么时候放假,什么时候回家的信息家里拿不准。母亲说自我出外读书以后,每次端午、中秋父亲都会到车站去看看我是否回来了,每年的放假时节父亲都到车站帮我接行李,而参加工作以后,到小年(即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)后,父亲几乎天天都去车站打探。而这一切我根本就不知道。于是一个身材矮小,身子单薄,沮丧地奔走于家和车站间的慈爱的父亲形象,从此在我心中定格。
父亲虽然离开我们多年了,总想写点东西来纪念他,囿于公务,总不能动笔。今年国庆回长沙休假,读沈从文散文,偶有所感,终于写成上述短文,以此纪念父亲去世九个年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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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OO六年八月